贤妃徐惠

皓月当空,自有星云追随,溢采盈辉;圣人临朝,自引才人淑女来归,再唱风雅。

自平四方之患,渡玄武之劫,秦王李世民一路沥血含辛,终得天命授予,成长为大唐第二位天子。627年,当李世民御笔亲书,改元「贞观」时,三百年李唐盛世中最美好的时代来临了。恰在这一年,一个灵慧的生命似乎聆听到大唐天子的圣谕,噙着生花妙笔悄然降世,飞入书香翰墨之家,投胎转世化作东海徐家的千金。在圣君贤臣的共同治理下,华夏民族一扫隋末的凋敝零落,再次重现大一统王朝海内归服、万国来朝的盛况。那位徐家的小姐,伴着贞观之治一同成长,以煌煌宫苑为背景,施展满腹经纶,书写专属她一人的贤妃传说,在唐史上留下一个才情天纵的曼妙背影。

将千龄兮谁遇

小姐姓徐名惠,当真是人如其名,既有仁爱柔婉的好性儿,更具精华难掩的聪慧。她五月能言,四岁能诵《论语》《诗经》等典籍,八岁便能作诗成文。徐父曾出题考校女儿的学问,命她拟古于楚骚,赋诗为「小山」。徐惠一气呵成,写下人生第一首传世之作:「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

徐惠的这篇《拟小山》洗链工整,婉转低回,继承西汉淮南小山《招隐士》的意旨,表达了对楚国诗人屈原的思慕之情。不同的是,《招隐士》用大量的篇幅描写荒山深谷的苍凉幽险和虎啸猿啼的悲怆凄厉,向身怀屈原那般才华与情操的隐士,表达了求贤若渴的急切心情。诗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更深化了招隐的呼唤与祈盼,情感浓郁而动人。而稚子真淳无猜,徐惠却把自己置身于森凉冷郁的氛围中,只是俯仰行吟,等待千年之久才遇到心中圣贤。但为何他又翩然远遁,空留寻访者叹息徘徊?

屈原到徐惠生活的年代,世事轮回流转也将近度过了一千年,这番穿透历史光阴的慨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它出自八岁女童之手。可喜的是,今生她虽然无缘和屈原相遇,但她的命运却将与一个旷古烁今的大英雄紧紧联系,成就生命轮回的意义。或许,徐惠身量尚小的躯体内,深藏着一个目光灼灼、参透人事代谢的灵魂,她在借古喻今,抒发对结识当朝圣贤的无限渴望。寻寻觅觅,她仿佛是在茫茫宙宇中修行、等待了千年,才盼来这一世再得人身,追随在英雄左右。

之后,小徐惠才名鹊起,诗作广传,一直传至天子那里。在徐惠十几岁初长成时,一封诏书送至徐家府邸,纳她为五品才人。太宗后宫,原本充盈着许多高门贵族的千金,论起家世和品级,徐惠这时不过是深宫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献才思兮君侧

初见君王的那一刻,她是芙蓉清秀的少女,他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她双瞳翦水,他气度深沉。以济世安民为己任的千古帝王,正是她千年一遇的圣人。太宗如青阳朗照,普天同光,她便是初绽的花蕾,永远保持着仰望的姿态。此刻,她的心必定是欢喜的,就像度过了漫漫长夜,终于守得云开月明。红尘梦醒,生命从此有了真正的依托。

太宗年长徐惠二十余岁,却在晚年对她恩宠有加,而实际上,两人的相处更似一对忘年的知己益友。他在宫中时常召见徐惠,命其属文,年轻的才人却能挥翰立成,词华绮赡,常获君王大赞。太宗像伯乐一样发现徐惠的才情和勤勉,给予她展示的舞台,成就她在唐代历史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自长孙皇后仙逝,太宗时常沉痛缅怀,而徐惠的出现,恰似生命中的一缕生机,让他依稀看到妻子的身影,抚慰心中的悲怆。她们一样的贞静美好,一样的手不释卷,一样的辞采华茂。他和长孙皇后在一起时,多半被征战、政务阻挠而聚少离多;而徐惠,正处在政治清明、国泰民安的太平光景,执政之余,太宗也得以抽身评赏徐惠的佳作,目睹一代才女的成长历程。她留下的诗作有《长门怨》《赋得北方有佳人》《进太宗》等,试想一下,若长孙皇后福寿双全,也一定会有更多佳作传世。

入宫伴驾的十余年间,徐惠凭借不世出的才华一再进封,先拜婕妤,再迁二品充容。身后她更被高宗追封为「贤妃」,位在仅次于皇后的四夫人之列。另外,她的一弟一妹,同样以才学名世,时人比之为「汉朝班氏」。

登小山兮赋文

在徐惠传世的作品中,《奉和御制小山赋》很是特别的一篇。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在终南山上的翠微宫静养,不忘带上文气蓊郁的徐惠。两人穿行于阴阴夏木之间,不觉走至宫内一座清幽精巧的小山。清心悦目的景色激发了太宗的文思,他暂放国事,写下了精美不让山色的短文《小山赋》。

这一年,太宗的寿命只剩下三年,身体状况并不乐观。此前经历太子叛乱、爱女夭折、亲征失败的重重打击,太宗的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虽然是静养,但心中仍旧牵挂国事,不曾真正歇息一刻。而这时,远离政务、外臣的叨扰,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和徐惠漫步园林,悠然半日。好景良辰,红袖添香,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因素成就了太宗笔下罕见的写景美文。徐惠读罢《小山赋》而顿悟,这位经天纬地的天可汗,也怀着陶醉山水之乐的情怀。文中「风暂下而将飘,烟才高而不暝」「岫带柳兮合双眉,石澄流兮分两径」等骈句,简直就是一幅鲜妍明丽的山水小品,让她由衷喜爱。

其实,不需君命,徐惠亦生了唱和的心思。她最敬爱的帝王,好比一路提携、眷顾她的人生导师,见到恩师的不朽之作,做学生的唯有倾尽才华才是最好的回报和敬意。徐惠不负君恩,援笔而作,遂成赋文。两人摩景状物的功力其实不相上下,而感动读者的,却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宁和与温情。徐惠的唱和之作,更在山林烂漫之间,脉脉传达出对太宗的崇敬和祝福。她在末尾写道:「期保终于一国,奉天眷于千龄。」「千龄」一词,又暗暗道出徐惠的心曲,年龄的差距让徐惠时刻感受着生命流逝的征兆,这位千年一遇的帝王,注定要先她而去。不知在午夜梦回时,她是否对着晓月风露,发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惆怅,而在面对太宗时,她只是把这份愁绪化作真挚的祝福,愿上天垂怜,再赐几许陪侍君王的荣耀。

若徐惠的成就止步于舞文弄墨,她充其量是位列薛涛、李季兰之流的盛世才女,而要称之以「贤妃」,更要有男儿一般的深远见识,以及为国为民舍身忘我的无私情怀。而这一点,徐惠做到了,更让她在贯穿大唐乃至整个古代的繁华后宫中脱颖而出,堪称贤妃之典范。

徐惠在后宫里,容貌、资历都不是最有优势的,但她却在《旧唐书.后妃传》中排名第三,成为太宗一朝唯一与长孙皇后一同见诸正史的嫔妃。这个生命何其幸福,又何其神圣。翻阅《后妃传》的徐惠一段,其篇幅之长、载事之详,诸妃难及。当后人重读唐史时,谁能不叹服于她的智慧和贤德,谁能不投以惊羡的目光。

读经籍而追贤

太宗一朝,自长孙皇后始,妃嫔多为贤媛淑女,后宫亦罕闻争宠害命之事。上有韦贵妃「满盈为诫,谦揖居心」、燕德妃「性理明惠,艺文该博」,还有率性柔婉的韦尼子以及不学「戚姬媵爱之私」的杨妃。

徐惠在深宫,虽无缘一睹长孙皇后的风采,但在宫女、侍从的口耳相传中,一定对她的故事耳熟能详。她崇拜大唐天子的韬略,更追慕一代贤后的才思和德行,而且自召入君王侧以来,她接触到的嫔妃尽态极妍,但大多贞静柔顺,给宫中带来一派祥和气象。年方韶华的徐才人,虽然远离了依恋的小家,却在巍峨的宫殿中,寻到了温暖的归处。本就德才双馨的她,想必更加萌生出见贤思齐的向往。她要学习先皇后的知书循礼,学习诸皇妃的温良恭谦,更努力学习天子怀抱天地、纵横四海的抱负和胸襟。

入宫多年,徐惠一直坚持着闺阁中读书不倦的嗜好,或许她名动天下的《拟小山》让太宗惊叹于她的少年韶华,但这独向一隅、默默沟通古今的执卷姿态,才是他真正感动之处。曾几何时,长孙氏也是这般温柔静默,在古人的智慧中升华自我,探究为人妻母之则、齐家治国之道。后宫粉黛三千,但是像长孙皇后这样独秉才情又勤勉不懈的女子,恐怕唯徐惠一人。

徐惠出身虽不是豪门大户,却也是诗文鼎盛之族,侍奉君上和攻读典籍的生活,让她深谙妃嫔的本分和职责。汉武帝的宠妾李夫人曾言:「以色事人,色迟而爱衰。」在容貌上一争高下她不屑为之,她是因才入宫的,今生作出锦绣文章,才能报答太宗厚爱。而且古人有「三不朽」之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她作为深宫妇人,虽无法实现圣德传世与建功立业的不朽事业,但她同样怀着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希望能做一个于家于国有用的人。长孙皇后的《女则》珠玉在前,她不希冀超越前辈,只愿通过自己的文字能为太宗略尽绵薄。

鸿篇横绝于大唐

唐太宗一生文治武功,堪称明君圣主中的佼佼者。他在战场上打下江山,一手开创贞观之治,大唐三百年基业由此奠定。太宗的功业,与他虚心纳谏、从善如流的美德是分不开的。而在贞观末年,太宗从国家长远的安定出发,力排众议北征高丽。与此同时,国中大兴土木,改建离宫,加之战事不利,出现了「不恤民力,劳师远征」的惨象。贞观二十二年,太宗派薛万彻统领三万水兵出师,不久,玉华宫落成。同年,太宗携亲眷、大臣一同驾临,作《玉台宫铭》,并在宫中设宴欢庆,广邀太子、群臣奉和。在一片歌功颂德的和乐气氛中,一位华服金钗的妙龄女子正默默注视这一切。

同年四月,伴驾在旁的充容徐惠,鼓起男儿一般的勇气,写下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谏太宗息兵罢役疏》。这是一篇史上罕见的女性政论文章,徐惠上疏被后人赞为「极谏」。

这是一篇文质彬彬的议论文,集骈句之精美、解读之深刻、用心之良苦于一体。徐惠先以「风雨调顺,年登岁稔」赞美天子登基以来的功绩,继而引用古人「虽休勿休」的观点,暗喻天子要善始善终。接着,她从国家现状出发,指出太宗四处征伐的事实,提出第一个建议。因为征战实属「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所以天子应「矜弊恤乏,减行役之烦」。她又根据平日书中的道理,提出「为政之本,贵在无为」、「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的观点,劝谏天子不要大兴土木,让百姓休养生息。最后,她再次强调「抑意裁心,慎终如始」,希望天子能够节俭克制,方能「鸿名与日月无穷,圣德与乾坤永大」。

洋洋七百言,被史官镌刻于两唐书、《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书册中,让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子,以隽永的文字和崇高的忧国情怀,被后人所景仰。初期她也书写过感叹宫闱、戏谑天子的小儿女之作,但这次上疏,她走出了个人风花雪月的小天地,把深远的目光投向四野八荒正在受苦的百姓,握起如椽墨笔书写了一幅巨丽宏阔、名垂万世的名作。

后宫女子上疏天子,古时寥寥,见诸史传的有晋时左棻献诔赋悼念皇后,南朝宋的韩兰英献《中兴赋》,陈后主的沉皇后屡次上疏谏诤以劝国主励精图治。在唐代,徐惠是第一人,她效法先贤,敢犯龙颜、逆龙鳞,以国中时弊直谏太宗。这时的徐惠,不再是装点后宫美景的充容,早已跻身于贞观贤臣中。她以流利的文字和深沉的情感向太宗娓娓道来,构思严密,令人拜服。这篇文章不仅实现了徐惠创作深度的飞升,更将她对大唐君民的慈悲博爱表达得淋漓尽致。

同时,贤相房玄龄也上疏劝谏,但太宗都没有听从。天子是否纳谏,不仅取决于臣子的建议是否对国家的现在有利,还需要把目光放得更远。他要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边疆安稳的帝业,不得以在晚年强撑病体谋划兵事。尽管如此,徐惠仍受到嘉奖,她与房玄龄的疏文,同样因仁爱之心而永享后世的尊重。

随帝魂而长逝

逝者如斯,转眼就到了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生命的最后一年。四月,太宗似乎感到大限将至,将政事一并交于太子,在翠微宫静养,安然走向人生的终点。太宗崩,举国哀恸,视太宗为神明和终身依托的徐惠,此时更是柔肠寸断,哀慕成疾。

追思入宫十多年来的恩遇,她只憾恨没有更多机会来报答,以至病情愈发沉重。或者对于她来说,士为知己者死,如今太宗仙去,她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她拒绝求医问药,还对身边人说:「吾荷顾实深,志在早殁,魂其有灵,得侍园寝,吾之志也。」她受太宗厚待,此时唯一的志向便是随天子而去,在帝陵里继续侍奉他。徐惠的病拖了一年,在永徽元年病逝,年仅二十四岁。「将千龄兮一遇,荃何为兮独往?」这一次,徐惠没有空自伤感,而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矢志追随。高宗李治感佩其志,追封贤妃,将她陪葬于太宗的昭陵石室。

窃以为,宫中妃嫔的名号,非「贤妃」不能衬徐惠。身后追封,虽不比生前享受名位带来的荣华来得实际,但「贤」之一字,对古今之人而言都是极有份量的字眼。正如徐惠本人强调的慎终如始,对她的评价待到盖棺定论更有说服力,同时也暗合了徐惠本人的心意。

徐惠不仅亲历大唐天子为臣民创造的福祉,更陪伴太宗皇帝走过人生最后的辉煌旅途。她与贞观同岁,受贞观惠泽,在贞观遇到千载难逢的圣主。她的故事又为传奇的贞观年代,平添几分风雅端方的秀美,以及荡气回肠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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