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法海和尚,相信凡是中国人不知道的并不多。主要原因倒不在于他是中国古代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白蛇传》里的重要人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二号男主角”;而是因为他在鲁迅先生的那篇选入初中语文教材的光辉篇章――《论雷峰塔的倒掉》里被多次提到,其所占篇幅还远远超过白蛇和许仙二人。稍微上过若干年学的都知道,如果说我们小学语文课本里最重要的就是那几首唐诗、几篇中外童话,则中学语文课本里最重要的就是鲁迅的那几篇杂文和小说了。由于几乎所有60后、70后、80后、90后乃至00后最先一两年出生的人都曾非常用心、用大量时间背诵和学习过《论雷峰塔的倒掉》,对这篇文章刻骨铭心、耳熟能详,因而对此文中占大量篇幅的“一号男主角”法海禅师也便非常熟悉了,绝对是家喻户晓、声名狼藉。
不错,在《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法海并无例外地是反面人物,声名狼藉。他是专制独裁、粗暴无礼的封建统治者、旧社会家长的代言人,以卫道士自居,多管闲事,执意干涉、阻拦白蛇和许仙的爱情婚姻家庭,先是把许仙扣留于寺、后来又把白蛇镇在塔下。鲁迅实在是不满意、心不爽,所以很盼望塔倒掉,盼望白蛇得解放。(我们上中学时还不懂,后来才知道,鲁迅这么写是有自己的隐情的。因他当时很不乐意母亲在老家给他找的结发妻子朱安女士,他想与已有感情的自己的女学生“许广平君”结合,很希望美梦成真。可鲁迅又是个孝子,不敢当面向母亲提出,就只好写文章来晦涩、曲折地表达这个愿望了。)如今“雷峰塔”终于倒掉,“白娘子”得以解放,鲁迅当然是心花怒放、快活得很了,认为大快人心,文笔酣畅流利、一泻汪洋,锋芒尖锐,将“匕首与投枪”直指法海,将其批评、讽刺、讥笑得体无完肤、狗血喷头。而读者读起来也觉得很痛快、很过瘾。
鲁迅的理由是:“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对法海判了终极罪行。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增强檄文的力度,鲁迅又拿广大民众来给自己鼓气、撑腰。此文中说:“这是有事实可证的。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也正因为如此,就连中国古代皇帝里最高的一位――更加代表封建势力的玉皇大帝,鲁迅向来是将其作为敌人和打击对象的,此时亦对他突然生起好感来。此文中说:“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我对于玉皇大帝所作的事,腹诽的非常多,独于这一件却很满意。”
此文最后,鲁迅道:“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活该。”结尾用单独一个词“活该”,非常铿锵、干脆、鲜明、有力。我学了几十年写作,这个词也牢记了几十年、模仿了几十年。
温习了一遍大师的名作,现在再具体来谈法海这个人。其实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所写的内容、所持的观点,法海的形象、他对法海的评价,也是与数百年来中国绝大多数民众相一致的,因此我前文中说是“并无例外”。不管是远古的《白蛇传》传说也好,是全国各地民间老百姓口头所讲的故事也好,还是流传到当今的大量与《白蛇传》相关的歌曲、戏曲、话剧、舞蹈、小说、电影、电视等一切文艺作品(百度百科随便收集了一下,据说光影视剧就有11个版本之多!)也好,无一例外,都是肯定许仙与白蛇他俩的坚贞爱情,而对法海一再阻挠他俩表示反对。就连龚琳娜的“神曲”里所唱的“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自然也是参考的这个版本。
民间故事、文艺作品中的法海固然如此,对其是非功过,我们在这里就不多讨论了吧。我还另外写过一些相关的文章,大家可以搜索和参考。但在本文之中,我主要是想讲一讲历史上真实的法海,其实这是唐朝一位很有成就的得道高僧,而且是李唐王朝一代名臣、贵为宰相裴休的儿子。对此,想必知道的人就很少很少了。
我先介绍一下法海的父亲裴休。裴休,生卒年不详,字公美,唐代河内(今河南济源) 裴村人。出身官宦之家,家世奉佛。唐穆宗长庆年间(821-824)考中进士。历任节度使、礼部尚书、太子少师等职。唐宣宗大中六年升任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在相位5年。为官廉洁,治理有方。博学多才,诗文书俱佳。《全唐诗》收录其作《题泐潭》:“泐潭形胜地,祖塔在云湄。浩劫有穷日,真风无坠时。岁华空自老,消息竟谁知。到此轻尘虑,功名自可遗。”足见文学根底不浅。大家熟知的柳公权《玄秘塔碑》,还有《圭峰禅师碑》、《定慧禅师碑》等,便是由其撰文和书写。《新唐书》、《旧唐书》均为其立传。
裴休对佛教信仰相当虔诚,与禅宗有深厚因缘。在禅宗史上,他与同时代的庞蕴、白乐天、李翱、陆亘大夫等居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他与湖南宁乡沩山灵佑同门,精通华严宗教旨与禅宗心要。唐武宗李炎执意谤佛、毁佛,而裴休尽力抗争,为佛教的保存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当唐宣宗还是太子的时候,正值兵荒马乱,避难在香严和尚会下做小沙弥,后到盐官会中作书记。后来小沙弥当上皇帝,即礼聘同门师兄裴休入朝为相。裴休中年以后断绝肉食,摒弃诸欲,焚香诵经,世称“河东大士”。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在中国佛教史上堪受“宰相沙门”的美称。
也因为如此,裴休后来还将自己的爱子裴文德送入佛门,出家为僧。而裴文德就是今人熟知的法海。
据江苏《金山寺志》、《丹徒县志》、《京口三山志》、《京口山水志》等有关资料记载,金山寺祖师法海老禅师,俗名裴头陀,其实正是裴休的儿子裴文德。裴文德刚出生便天资聪颖、记忆力超群,后博览群书、才学优异,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皇帝封他为翰林。但裴休不希望儿子少年得志,于是亲自送他入佛门出家,并作了“警策箴”,字字句句劝勉他精勤向道,莫荒废大好时日。
其文摘录如下:“含悲送子入空门,朝夕应当种善根。身眼莫随财色染,道心须向岁寒存。看经念佛依师教,苦志明心报四恩。他日忽然成大器,人间天上犹称尊。”
又有偈语:“江南江北鹧鸪啼,送子忙忙出虎溪。行到水穷山尽处,自然得个转身时。”
但这位年少的翰林学士,最初经不起寺院的苦行生活;可父命难违,只有强忍。有一天,他将满腹牢骚以一偈道出:“翰林挑水汗淋腰,和尚吃了怎能消?”寺里的住持无德禅师听了,微笑随口说道:“老僧一炷香,能消万劫粮。”裴文德(即法海)从此收摄身心,苦劳作役,并最终成为一位得道高僧,一位对我国佛教事业的发展有卓越建树的佛学大师。
还有一个说法是,裴休因笃信佛教,于唐宣宗大中三年捐建密印寺(位于今湖南宁乡沩山)。时年,皇子得恶疾,看尽天下名医,均不奏效。裴休送自己儿子代皇子出家,密印寺主持灵佑禅师为其赐号“法海”。就这样,裴文德成了日后如雷贯耳的法海。后来法海云游大江南北,在杭州西湖畔留下了与许仙和白娘子的民间故事。于是,虔诚的高僧几经蜕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遭人唾骂的和尚。
据《金山寺志》等有关资料,法海出家后,领父命先去湖南沩山修行,接着又远赴江西庐山参佛,最后到镇江氏俘山泽心寺修禅。但此时,初建于东晋时期的泽心寺大庙倾毁,杂草丛生。46岁的法海跪在残佛前,发誓要修复寺庙。为表决心,他燃指一节。从此,法海身居山洞,开山种田,精研佛理。一次,法海在挖土修庙时意外挖到一批黄金。他不为金钱所动,将其上缴当时的镇江太守李琦。李琦上奏唐宣宗,皇帝深为感动,赦令将这批黄金发还给法海修复庙宇,并赐名金山寺。从此泽心寺改名金山寺。现金山寺塔西面下侧仍有一个“法海洞”(又名“裴公洞”),据传便是法海当年修寺时所居的洞。
法海凭着超人的毅力,苦心经营,终于创建了规模宏伟、别具一格的金山寺。他开江南一大佛教寺院,对佛教做出了很大贡献,被奉为金山寺的“开山裴祖”。
法海圆寂后,弟子们在“法海洞”里雕了尊石像来供奉他。宋代诗人张商英称赞他是“半间石室安禅地,盖代功名不易磨,白蟒化龙归海去,岩中留下老头陀”。1980年,日本奈良唐招提寺主持护送鉴真大师像回扬州大明寺探亲,顺访金山寺,见法海塑像,特别审视其手掌,果然有断指一节,十分感动。
法海是得道高僧,历史上从没有拆散过别人的夫妻和家庭。据说他倒是曾驱赶过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归入长江,后人才据此演绎、创作出了一部《白蛇传》。
据《金山志》记载:“蟒洞,右锋之侧,幽峻奇险,入深四五丈许。昔出白蟒噬人,适裴头陀驱伏。”原来,法海初到金山时,大庙倾毁,杂草丛生,半山崖有一条大白蟒经常出来伤人,百姓不敢上山烧香。法海勇敢地与白蟒斗法,终将其赶入江里。
而据《高僧传》记载,早在法海云游至镇江80多年前,有一位高僧名叫灵坦,是武则天的侄孙,他曾做过太子通事舍人,后出家为僧。灵坦曾在金山的蟒洞中打走一条白色巨蟒。后来,人们把这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拼凑在一起,加以虚构,而形成了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
明末冯梦龙所编撰的《白娘子永镇雷锋塔》,是现在能够看到的最早的一部《白蛇传》。其实当时的法海似乎还是个正面人物,大有替天行道之意,但不知怎么的,其“恶僧”的形象却逐渐广泛流传开来了。
至于浙江杭州西湖边发生的动人爱情和江苏镇江金山寺里敲钟念经的老禅师,西湖边的古塔与金山上的寺庙,两者在空间距离上很遥远、在心理距离上很悬殊,本该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又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那就是文人墨客创造的本事、民间大众流布的力量了。
但还有别的说法,认为法海另有其人。据唐朝李华的《润州鹤林寺径山大师碑铭》、明朝吴郡陈谦的《讷庵随笔》等资料中说,法海并非裴休之子裴文德,而是中盛唐之交一位金陵和尚,径山大师(俗名马元素,延陵人)同门师弟,他们都是南京郊区牛首山威法师的传法弟子,这一辈的僧名都带个“法”字。抗战前出版的《人名大词典》中“法海”条目写道:“法海,丹阳张氏子,字文允。少出家于润州鹤林寺,该通外学,圆入一性,擅独悟之名,剖不决之义。……天宝中,预扬州法慎律师讲肄,与昙一,灵一等同推为颜冉。复与杼山画公为忘年交。”
又有其他史书记载,法海俗姓张,广东曲江人氏,唐代中期睿宗至玄宗年间一位禅宗高僧。法海是六祖慧能几十名弟子中颇有成就的一位。他曾在韶州河西大梵寺初见六祖,问即心即佛义,言下顿悟。后听六祖讲佛理,记其法语及出世因缘,并把不识字的六祖讲说全部记录下来,加以整理成著名的《六祖坛经》。这是中国禅师自己所著的唯一可以称为“佛经”的名著。它发扬大乘教义,把诸多佛家真理发挥得淋漓尽致,对此后千百年的中国文化思想有深远影响。法海作为六祖亲传弟子,曾主持镇江金山寺。他修持法性,超凡脱俗,正道中行,破除是非,本与红尘中的恩仇爱怨无牵无涉,却想不到“闲目佛前坐,骂从戏中来”。这自是宋元话本的捉刀人张冠李戴、牵强附会、胡编乱写而搞出来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