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清盐商”的“秘密账本”看清朝官员腐败

两百多年前,一名因贪污罪被判入狱的清朝官员,面对铁窗,悔恨交加,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反思:

我是个坏人吗?我到底算不算个好人呢?可我小时候也是苦读圣贤书啊。走到今天,十年寒窗风雨,好不容易才金榜题名。走到今天,我不容易啊!为了圣上,为了朝廷,我辛辛苦苦当差,我大半辈子都交给了大清。你说,我这点俸禄,还比不上盐商一趟行盐的银子,凭什么呀……我收过他们的银子吗?没有!我嫌他们的银子脏,嫌他们有铜臭味。可惜了那些字画啊!放在我这里,总比放在那些不识字、只识阿堵物的土财主手里强得多吧。 看过《大清盐商》电视剧的人,对这段自白当然不会陌生,它出自剧中的两淮盐运使卢德恭之口。伴随着卢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可以知道他寒窗苦读数十年,一心想成为圣贤,怎料却变成了人人不耻的贪官污吏。但卢大人仍然不服,因为相比那些盐商的暴利致富来说,自己这点小贪根本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晚节不保的卢大人仍然傲气十足,对没文化的盐商们狠狠嘲讽了一番。 仅仅从字面意思就能看到,卢大人时刻都在回避自己的贪污问题,并且试图把矛盾转嫁到其他人身上。那么,他说的对不对呢?大清盐商们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盐商与官员、盐商与皇帝之间存在着哪些复杂关系呢?要回答这些问题,仅是依靠剧本显然还不够。好在《大清盐商》事出有据,并非凭空虚造,借着卢大人的话,回到历史的现场,不难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数盐商 有钱就是任性 盐,是人们生活当中必不可少的食用物品,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重视。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制盐、采盐、售盐都是由国家来操办。但让堂堂一个国家去做买卖,听着总不是那么回事,所以采取的方式是商人去干,国家监管,美其名曰“官督商办”。到了清朝,两淮地区盐业发达,获利丰厚,成了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卖出去的是白花花的盐,换回来的则是白花花的银子。有钱的盐商们,当然要任性一把了。 早在雍正即位之初,就听人汇报说,那些盐商们的衣服房子极其奢华,吃饭的工具也非常精巧昂贵,每日里吃喝聚会,歌舞升平,金银珠宝多得数不过来,甚至连他们家人奴仆的生活也堪比官员。这种风气尤其以淮扬盐商最为严重,所以下决心一定要严厉查处。到了乾隆朝,此风非但没有改正,反而变本加厉,更加严重。单从盐商们对他们上司的供应中就能看到。两淮盐政衙门的官员,每天吃饭就花费五十两银子,笔墨纸等杂项又耗费七十两。要知道,清代一两白银换算成今天的人民币,保守来说也要两百多元,因此盐官们的日用开支均已过万。长此以往,数量更为巨大。这些花销,自然都来自有钱的盐商们。 坊间流传着一个故事,乾隆年间两淮有一个叫黄均太的盐商,吃一碗蛋炒饭就要花费五十两银子。之所以贵,乃是因为讲究至极。必须保证每一粒米都要完整,且粒粒分开,浸泡蛋汁。外层金黄锃亮,里面雪白甜香。与这碗饭配套的还有所谓的百鱼汤,即用鲤鱼白、乌鱼片、斑鱼肝、鲫鱼舌、黄鱼膘、鲨鱼翅等各种不同鱼的材料煲出来的鱼汤。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估计做梦都想不到一碗饭、一锅汤竟有那么多讲究。道光时期的李澄,也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两淮盐商的家产,首先以千万计,其次才以百万来计。资本在百万以下的盐商只能称为小商,在那些富达千万的总商们面前,根本就不好意思拿出手,难怪会经常被戏弄、指使,抬不起头来。 盐商们吃喝玩乐的费用,相比他们的家产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所以还有人帮他们花钱。《大清盐商》从清廷派阿克占前去查处两淮盐务问题展开,由此牵涉出了被称为乾隆朝三大贪腐案之一的“盐引案”。盐业暴利,举世皆知,但面对国家征税时,盐商却叫穷不迭,那么他们的钱又去哪里了?问题的关键还要从剧中不时提到的那份“秘密账本”入手。 精打细算的盐商们,把做生意的经验也用到了人情往来上。不论是顶头上司盐运使,还是地方知县、知府,省城巡抚和总督,乃至京城的达官贵人,盐商们都努力渗透,一一打点。本着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这些操作显然不能公之于众,但盐商们均记录在了一本小册子中。对收过好处的官员们来说,这份“秘密账本”无疑是最要命的。一旦被皇上知道,少不了杀头之罪。而对盐商们来说,“秘密账本”不仅是疏通关系的支出明细,更是自己的一道护身符。遇到那些拿了银子却不买账或者落井下石的官员时,只要晃一下“秘密账本”,马上就能让他乖乖听话。既然如此,官员与商人之间心照不宣,达成默契。你情我愿,闷声发大财,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秘密账本”是不能公开示人的。撕破了脸,官员的乌纱帽固然保不住,盐商的生意同样也没法去做。明白这个道理,盐务官们也就懒得去操那份闲心,还不如该拿的拿,该收的收,毕竟大家还要在一起愉快地玩耍嘛。有了这种觉悟,盐务官们也变得任性起来。当时官场流行着一段话:“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吏是馨。……无刑钱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两淮盐务之肥,早已是尽人皆知,趋之若鹜。 依靠盐商这座大金山,盐运使们借花献佛,只为博得龙颜一悦。向来喜欢南巡的乾隆帝就曾说,我一路南下住的行宫,不过是暂时用来住宿而已,何必搞得那么奢侈嘛。以前吉庆为盐政时,我已经觉得很奢华了,没想到后来的普福、高恒这些人更狠,总要比前任修得更为精致。高恒即是《大清盐商》剧中因贪污被处决的国舅爷,史有其人。可见,看惯了繁华无数的乾隆爷,在盐商们展现的财力面前也不禁啧啧称奇,自惭形秽。 没的说,盐商们就是这么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吃盐商 吃喝玩乐下江南 盐商能够聚集起惊人的财产,一方面因为在国家垄断之下经营,大树底下好乘凉,包产包销,稳赚不赔;另一方面还在于他们熟悉官场潜规则,知恩图报,竭尽全力回馈朝廷,从而获得皇上的欢心和照顾。嘉庆时,有人就观察到,盐商们经常受到皇帝的邀请,要么叫来聊聊天,要么一起吃吃饭,跟大官员们的待遇没有什么分别。遇到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清廷还不惜将皇室资产借给他们,虽然也收取一定的利息,但总是额外加恩了。 《大清盐商》剧中主角之一、扬州盐商领导者汪朝宗,人物原型是乾隆时期的著名盐商江春。他与乾隆的亲密关系,可作为盐商与皇帝水乳交融的典型代表。江春出生于盐商世家,祖父、父亲时就经营有道,资产丰厚,但毕竟与皇帝亲自照面的机会很少,所以影响没那么大。而且,清朝时期“士、农、工、商”的等级关系严格划分,商人地位很低,江春便走上了科举考试的老路子。但江春怎么考都不中第,只好继承家业,干起了卖盐的生意。这下可好,一个会挣钱的商人,遇到一个能花钱的皇帝,江春在乾隆时期真正爆发起来。 江春受到重视和脱颖而出,是在1751年乾隆第一次南巡时。在此之前,皇帝南下扬州早已是几十年前康熙朝的旧闻。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扬州的官员和盐商们不禁发愁,怎么接待乾隆爷才好呢?招待不周,是为不敬;招待过头,又担心做不到点上。这时,身为扬州盐商总商的江春主动请缨,精心筹划,把乾隆爷伺候得尽兴而来,满意而归。扬州的盐商们当然要感谢江春的功劳,乾隆爷也不忘江春的付出,赏给他“奉宸苑卿”这样的三品头衔。虽然只是个荣誉称号,没什么权力,但对于一个盐商来说,已经足以欢天喜地了。 体会到南巡甜头的乾隆帝,此后又频频来到扬州,且每次都受到江春等盐商们的热烈欢迎和殷勤招待。1765年,乾隆第四次南巡时,江春早已把扬州虹桥东的江园修缮一新。乾隆赏园观景,频频点头称赞。1780年和1784年两次南巡扬州,乾隆更是放下了天子之尊,撇开当地的行宫和衙门,住进了江春的康山草堂,闲话家常,好生亲密。乾隆抱着江家的小孩儿,放在膝盖上,摸摸头,弄弄手,还亲自解开身上佩戴的荷包相送。江春看在眼里,感在心里,估计早就语无伦次,唯有叩头谢恩方能稍微表达激动心情了。1790年,江春受到乾隆的邀请,前往北京参加“千叟宴”,与一帮国家的老臣们和寿星们同桌开席,谈笑风生。以一介布衣而结交天子,江春称得上清代盐商恩荣至极的代表。史载他在两淮盐商当中,每说一句话,想一个主意,就是政策和指令,其他人均不敢有什么疑义,只要点头哈腰,照此去办就可以了。 面对皇上的恩惠,聪明的盐商们当然心领神会,极力报答。除了造园修路,服侍好圣上的起居玩乐,像江春等人还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恨不得自己是皇上肚里的蛔虫,金口还没开,就已经吩咐下面办理执行了。据清代野史记载,有一次乾隆南巡扬州,游玩至大虹园时,触景生情,对左右陪同的人说,这里景色不错啊,很像北京的琼岛风光,只可惜少了一座白塔。江春听到后,立即贿赂皇上身边的大臣,要了一幅北京白塔的图纸,连夜赶造出一座白塔来。次日再来,乾隆看到后惊讶得合不上嘴。还是不信,过去敲了两下,果然是砖石造成的。只得叹服这些盐商财力雄厚,能量巨大。还有的说这座白塔是江春命人用白纸和银票连夜堆垒而成的。总之,富足的盐商们挥金如土,在所不辞,竭尽全力满足皇上的一切要求。这也是他们在受到皇帝恩惠之后做出的回馈之举。 找盐商 打个仗修个厨房 施人以恩,必有所求。如果说修个园子、建个白塔就能让乾隆满足的话,那我们也太低估乾隆爷的胃口了。面对这些富可敌国的盐商,乾隆爷有一套完整的对付策略。你们不是有钱吗,那好,我有的是钱袋。你们奢侈消费我不管,只要把我的钱袋装满就行。银子嘛,多多益善,谁还会嫌多?身为一国之君,谁会闲着没事住在你一个盐商家里,抱着你家孩子逗乐呢,看中的当然是你钱柜里的银票。这可苦了那些平日里感觉很富裕的盐商们。他们发现,皇上每次狮子大开口,动不动就几十万、几百万的要钱,钱袋似乎永远填不满。真正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君”。 乾隆自称是“十全老人”,在位期间共发兵十次,平定动乱。据时人统计,单是这十次战事的军费就达到了一亿多两白银,相比清廷的年均税收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怎么办?有盐商!国家遇有军事开支,由商人捐款,称为“报效”,此惯例开始于雍正朝,真正发挥开来则是在乾隆时期。从平定金川,到镇压台湾林爽文起义,乃至伊犁屯田,盐商的报效超过三千万两白银。而作为全国盐商的大头,两淮盐商更是“不辱使命”,累计拿出一千多万两。 当然,军需只是国家开支的一部分。对皇上来说,公事伸手要钱,私事也伸手要钱。遇到皇太后、皇上的寿辰等国家庆典,庭墙院落总要修整一下吧,道路桥梁也要铺设一下吧。谁来拿钱?还是盐商!1790年,在乾隆爷八十大寿来临之际,就曾下令说,西直门到西华门那边的建筑翻新之事,就交给盐商们去办吧,满足一下他们一直想报答君恩的心情。从乾隆的俏皮话中,可见不是每个人想花钱就有机会的,让盐商来花钱乃是一种特殊照顾。既然如此,商人们也从不含糊。像江春这样的大盐商,“百万之费,指顾立办”,只要是花钱给皇上办事,一定会干净利落,马上就办。 虽然家底丰厚,整日里这么折腾,盐商们也难以经受得起。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上暗示国库缺钱了,盐商们总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明着要钱了,盐商们更不敢稍慢一步,以免惹得圣上不高兴。而且,作为富人一族,盐商的生活总还要维持着基本的排场,不然脸面何存。其实,早在雍正批评盐商生活奢靡时就看到了这一点。他说这些盐商看似资产雄厚,内部却财力空乏。但对乾隆来说,盐商既然干着暴利的生意,那就是有钱人,所以要竭泽而渔,从他们身上获取更多的银子。 换句话说,盐商是个源头活水,不能一次性抽干,要考虑到细水长流,才能保证源源不断,日久天长。一个生动的例子是,《大清盐商》剧中阿桂在平定金川之后,满心欢喜地回京拜见乾隆。怎料到,听闻这样的大好消息,乾隆却颇感失望地念叨着:“朕本以为金川还要打上三年、五年、八年,没想到,真让阿桂给朕拿下来了。”呆坐地上不动,昏昏然睡着了。揣摩不透圣意的阿桂,只有流泪长跪。相比一介武夫阿桂来说,聪明精干的年轻官员和|无疑是乾隆爷肚里的蛔虫,并且对阿桂直接地说:“金川之战,皇上没打算赢,起码没打算今年赢。”意思再明白不过,战事结束了,皇上怎么再向那些盐商要钱呢?乾隆的如意算盘,都让阿桂给砸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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