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与“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稍有不同的是,已故著名相声演员刘宝瑞的单口版中,为朱重八奉上这碗汤的,是他亡命途中邂逅的两个叫花子,而民间传说中,则是一位老太太。版本不同,所取食材基本相同。珍珠:剩饭;翡翠:红根菠菜;白玉:豆腐。烹制方法统统一锅煮。
不管这段传说是真是假,它都告诉了我们一条简朴到可以跟终极真理相媲美的人类饮食规律:辘辘饥肠才是最伟大的美味烹调师。反之,“身被轻,口厌百味。”如果再引申一下,可以说,至美无不诞于绝境。是此,乃“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老子语)。最终贵为帝王的朱元璋,因为曾屡屡濒临赤贫枉生的生命绝境,所以他对美味的评鉴,乃至于对所有生存谋略的选择,都不免一煞到根,里外透着明白,充满独到的个性颜色。
说来发噱,围绕朱元璋的吃口,很多传说都跟豆腐上了劲。安徽凤阳至今有一道传统名吃,让当地人倍感自豪、旅游者趋之若鹜,名曰:朱洪武豆腐。相传朱皇帝幼时从县城一家饭店讨到一块豆腐吃,觉得味道好极了,便死皮赖脸,隔三岔五常去讨吃。那家饭店的厨师黄某孤苦伶仃一个,同病相怜倒也蛮待见这个长相奇葩的小叫花子,时常把剩下的豆腐留着等他来。朱元璋受此厚待念兹在兹,做了皇帝以后,就把黄某请进宫里封为御厨。从此明代御膳席上,必有酿豆腐这道菜,白花花颤巍巍倨傲大小宴席,洪武豆腐于是厕身“贡菜”,驰名于世。
被《舌尖上的中国》扇旺了灶火的徽州毛豆腐,据说也有一个桥段,同样跟朱元璋攀上了掰扯不开的干系。也是说小朱重八讨吃讨来了一堆水豆腐,来不及下肚都捂出了白毛。眼瞅着白毛人但舍不得扔,小朱重八灵机一动,将活剥的猪皮往锅底来回蹭几下,取来毛豆腐用旺火煎,煎到两面焦黄白毛融化,入口一尝,啊哈,外焦里嫩,香酥鲜美,滋味妙不可言呀。
朱元璋驾崩以后,宫廷御席必上豆腐的成规倒也没有哪个子孙敢打破,但天天豆腐、豆腐天天,哪怕其味之美世所无匹盖绝天下,也让他的子孙们腻歪透顶,根本无人愿伸筷子。这些在蜜罐中长大的龙子龙孙,哪里晓得太祖的那点心思。一碗豆腐,在他行将饿毙之际,曾经几度救命。此种物件,除非天赐,岂有他哉?在举兵抗元、命运未卜的岁月,朱元璋不能不靠占卦求取神谕,几次摇得的爻辞都只有两个字:“元亨”。元者始也,亨者通也,合并而训,一元之始皆亨通。通什么?通神明。朱元璋的心目中,他的“元亨”不能只有豆腐,但救命的豆腐肯定通向神明。到成化年间,宪宗帝虽然还维持着先皇立下的规矩,天天豆腐上桌,但那看上去白花花酷肖的一盘,究其实都换成了鸟脑,区区一餐需要剜出上千只鸟雀的脑浆才够。唉,祖传的神明就剩下个形式的壳壳了,其内在的奢侈,已经残忍到非变态无以遂其愿。
由俭入奢,由奢而衰,衰极必亡。《易》云:以喜随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蛊”。中国的历代专制王朝几乎无不纵享亟欲之喜,却又在以天子自命的骄奢中跌入集人性大弊的天设之蛊。人作孽,不可逭。从朱元璋靠一口“珍珠翡翠白玉汤”打天下,到其不肖子孙天天宰鸟取脑吃天下,似乎也印证了这条铁律。明宪宗在位23年,年仅41岁,就在玩腻了“豹房”之后,追着比他大了17岁的肥婆万贵妃一道去了阴曹地府,为他的变态,蚀光了全部老本。